時間：2014-10-23 來源：紅纓教育 作者：客戶中心 點擊：次
周國平
許多人覺得哲學討論的問題很抽象，很玄虛，其實不然。如果你有心，你會發(fā)現(xiàn)孩子就會提許多哲學性質(zhì)的問題。前不久我出了一本書，叫做《寶貝，寶貝》，寫我的女兒從出生到上小學這一段時間里我的觀察和感受，其中有一章叫《愛智的起點》，專門寫她幼兒期的智力發(fā)展。在四歲、五歲的時候，她提了很多問題，其中有一部分就是真正的哲學問題。
比如關于世界的，她問她媽媽：云上面是什么？媽媽說是星星。她又問：星星上面是什么？媽媽說還是星星。她就說：我問的是最后的最后是什么？媽媽說：沒有最后吧？她就困惑了，轉(zhuǎn)過頭來對我說：爸爸，不會吧？然后指一指我們家的天花板，意思是說天也應該有個頂吧。她提的問題實際上是世界在空間上是有限的還是無限的，這就是一個典型的哲學問題?？档抡劦秸軐W上的四個二律背反問題，所謂二律背反，就是怎么回答都不對，沒有一個答案，其中一個就是世界在空間和時間上是有限還是無限的。又有一回，她對媽媽說：有一個問題你肯定回答不出來。媽媽問是什么問題，她說：你告訴我世界的一輩子有多長？這就是世界在時間上有限還是無限的問題了。她還問媽媽：世界上第一個人是從哪里來的？媽媽說：中國神話里面說是女媧造的。她馬上問：女媧是誰造的？我當時在旁邊聽了很吃驚，追問人類的起源，生命的起源，這是典型的哲學性質(zhì)的追根究底。
關于人生，我的女兒也提了很多問題。她四歲的時候經(jīng)常說一句話，她說我不想長大，語氣是很痛苦的，因為她已經(jīng)知道長大了會老、會死。她不但說，身體也有了反應，在這以前她早就不尿床了，可是從開始說這句話的時候起又經(jīng)常尿床，我知道她是想證明自己沒有長大，還是一個小Baby。到了五歲，有一天她就問我：爸爸，時間為什么會過去？時間要是不過去該多好啊？我知道她的意思，時間不過去就不會長大了嘛。然后就問我一個問題：什么是時間？什么是時間——這可是哲學上的一個大問題，許多哲學家試圖從不同角度來解釋，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說法，我怎么跟一個五歲的孩子說清楚？我就跟她說：寶貝，你提了一個特別好的問題，但是爸爸回答不了。她馬上問：你不是哲學家嗎？你怎么也回答不了？她知道我是搞哲學的。我就說：好多大哲學家都沒有說清楚，爸爸是個小哲學家，就更說不清楚了。她說：不管大小，是哲學家就要想問題，你就想一想吧。我說：好，我們一起來想。后來她真的在琢磨，過了幾天，她跟她媽媽說，她說：媽媽，我知道時間是怎么回事了。媽媽讓她說一說，她就說：時間是一陣一陣過去的，比如說我剛才說的那句話，剛才還在，現(xiàn)在沒有了，想找也找不回來了，這就是時間。她媽媽向我轉(zhuǎn)述的時候，我真的非常驚訝，她這個話把時間一去不復返的性質(zhì)說得非常到位，而且打的比方也非常對應，說話就是這樣的，一句話剛說出口就沒有了，這和時間的稍縱即逝非常對應。
又過了幾天，她問我一個問題。她說：爸爸，在世界的另一個地方，會不會有另一個我？我一聽這個話，汗毛豎起來了，小小的年紀怎么想這種問題啊，我是不愿意她想這種問題的，所以我就打岔。我說：可能吧，說不定你還會遇到她呢。她馬上特別生氣地打斷我，說：不會的！然后轉(zhuǎn)過臉去跟她媽媽說：媽媽，當你老了的時候——實際上她是委婉地說當你死了的時候——在世界的另一個地方又會生出一個人來，那個人長得跟你完全不一樣，但她就是你。老天，她說的是輪回啊！我的汗毛又豎起來了。
一個五歲的孩子，頭腦里是怎么會產(chǎn)生這樣的觀念的？我就回憶，發(fā)現(xiàn)還是有線索可尋的。在她三歲的時候，她就曾經(jīng)問她媽媽，問爺爺去哪里了。她有外公外婆，有奶奶，但從來沒有見過爺爺，因為她的爺爺也就是我的父親在她出生以前就去世了。我有這個孩子比較晚，別的小朋友基本上是四老俱全，她心里一定是奇怪了一些時間了，終于問了出來。媽媽就說：爺爺?shù)教焐先チ耍兲焓沽?。她問：爺爺為什么要變天使？媽媽說：爺爺有病，變了天使病就好了。這是用一個詩意的回答把問題糊弄過去了。有的時候，我跟她媽媽聊以前的事情，她就會問：媽媽，那個時候我是在你的肚子里吧？媽媽說：那個時候我肚子里還沒你呢。她就奇怪了，問：那我在哪里？她可以想象自己在媽媽的肚子里，然后生出來了，但是不能想象自己曾經(jīng)是根本不存在的。其實，你們認真想一想自己，這個每個人都非常在乎的自己，在以往無限歲月里根本就不存在，而且很可能不會產(chǎn)生出來，這難道不是很不可思議嗎？她媽媽就對她說：那個時候你在天上，是天使。通過這些談話，她就有了一個概念：人在出生以前在天上，是天使；死了以后又回到天上，變成天使。那么，再往前推一步，回到天上以后是不是還會到地上來，重新投胎變成人呢？這就是輪回，我想她的這個觀念可能是這么形成的。
我講我女兒小時候的這些事情，是想要說明，對世界和人生進行哲學的追問，實在是最正常的事情，從小孩子就開始了。哲學所追問的這些問題絕對不是某幾個頭腦古怪的哲學家挖空心思想出來的，而是我們的人生本身就包含的。我從我的女兒身上清楚地看到，一個小孩當她的理性開始覺醒的時候，就自然而然地會問這些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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