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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師是誰?”這是一個極為普通又很不尋常的提問。說其普通,是因為我們可以不假思索地予以回答,而且心底里會涌起一股真情;說其不尋常,是因為這一提問,涉及教師的專業(yè)身份,充滿著深刻意義的闡釋。
面對著這一提問,我們已經有了很多回答,尤其是關于“教師像什么”的比喻。這些比喻曾經影響、激勵了一代又一代教師。不能說這些比喻已經“老去”,但也不能說這些比喻已觸及教師專業(yè)尊嚴和專業(yè)價值的實質。即使是“平等對話中的首席”,也未必準確。因為,對話共同體“是一種開放和自由的環(huán)境,是一個空靈之境”,是“在一定程度上進行協(xié)商”,“對話真正關注的是意義”,“并不直接關注真理”,“因此,我們需要從內到外都做到擱置己見,把持住自己,并予以自省。”① 教育中的對話不是談判,不應有首席與次席之分。當然,任何比喻都不是完美的。我們對“教師是誰”的回答應當向其最具實質意義的核心部位逼近,力求準確和深刻。我們以為,專業(yè)身份應當是關于教師發(fā)展的討論的一個新視角,可以幫助我們從深處去探尋教師真正的深意。
身份是一個日常的普通用語,但它具有社會學和文化哲學的深刻意蘊。它與人所處的位置、所擔當?shù)呢熑蔚茸匀坏芈?lián)系在一起,其實質是把自我認知與他人的認同聚焦在“誰”的理解上。至于專業(yè)身份,則是對教師專業(yè)意義、專業(yè)責任、專業(yè)使命的聚焦。我以為,身份、專業(yè)身份所關注的和所表述的方式不是在“像什么”,而在“是什么”,強化思辨、理性和邏輯。
基于以上的一些想法,我從文化哲學的角度,把教師定義為成人世界派到兒童世界去的文化使者。我相信,這是教師的最本質的專業(yè)身份,是教師專業(yè)身份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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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童和成人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兒童對成人世界的態(tài)度、方式與成人對兒童世界的態(tài)度、方式是迥異的。兒童對成人世界充滿著好奇,總想到成人世界探個究竟。所以,蒙臺梭利早就說,兒童是上帝派來的密探。兒童們發(fā)現(xiàn)成人世界里充滿爭斗、懷疑失望、辯論而沒有結果,所以泰戈爾說:“我的孩子們,讓你們的生命到他們當中去,如一線鎮(zhèn)定而純潔的光,使他們愉悅而沉靜。”在中國詩人顧城看來,在灰色的成人世界里行走的孩子,絕不是灰色的,“一個鮮紅/一個淡綠”,那么鮮艷,那么鮮明,那么充滿生命的活力,洋溢著靈性和少年精神。
可是,成人卻不太愿意到兒童世界去走一走、看一看。他們很自信:我們都從童年走來,我們最了解孩子;我們整天和孩子在一起,我們最懂得孩子。其實,這樣的自信有點夸大和盲目,成人并未真正走進兒童世界。不可否認,教師是成人世界中的優(yōu)秀者。不過,真正走進兒童世界的教師并不多;即使進入了兒童世界,教師又總是自覺或不自覺地顯現(xiàn)權威者、訓導者的身份及其方式,缺少傾聽、缺少對兒童真正的理解。因而,在很大程度上,是教師自己把通向兒童世界的大門關閉起來,而不是兒童世界對他們的拒絕。由于對兒童世界不了解,其結果是對兒童不認識,不僅不可能有教育目標的達成,反而如盧森堡批評一些革命家那樣:在急急忙忙趕往偉大事業(yè)的路上撞倒孩子??梢姡處熥哌M兒童世界,親近他們,了解他們,是教育的前提和基礎。而“派到兒童世界的文化使者”這一身份,就意味著教師對教育意義的認識,首要的、關鍵的是對兒童世界的發(fā)現(xiàn),是對兒童的發(fā)現(xiàn)。教師之于兒童的教育,首先是一條走進兒童世界的了解之路,一條對兒童的發(fā)現(xiàn)之旅。教師這種身份嚴格地說,不是比喻,甚至也不是隱喻,而是對教師使命的準確定義和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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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師不僅因為要了解兒童走進兒童世界,而且還必須引領兒童。俄羅斯著名詩人葉甫圖申科曾經對學校有個獨特的比喻:“學校——/是育人的產院。”育人的產院,不是身體的、物質的,而是“我們要為培養(yǎng)兒童的心靈而奮斗,/我們要,/我們要……/要是在別人的吆喝聲中/我們/沒有心靈/會怎么樣呢?”兒童不能沒有心靈,兒童心靈的純潔,來自教師在“育人的產院”里純潔而神圣心靈的引領。
孩子畢竟是孩子。如果教師的職責只止于對兒童的了解是遠遠不夠的,而了解又止于兒童天使般的可愛也肯定是不夠的。我們不能把兒童理想化,杜威批評這樣的認識“實際上無非是懶散的放浪”。他在討論“教育即生長”時,承認兒童的生長有不同的方向。“一個人有可能生長成為老練的強盜、惡棍或腐化不堪的政客,這是毋庸質疑的”,因此,對教師來說,“重要的事情是注意兒童哪些沖動在向前發(fā)展,而不是注意他們以往的沖動”②。誰也不必懷疑,任何放棄對兒童的引領都是錯誤的、危險的。
“派到兒童世界的使者”,肩負著民族、人民、時代和未來對兒童引領、教育的使命。教育應以文化為背景,教育是文化的一種重要形態(tài),從深層意義上來看,教育的使命就是文化使命。“文化上的每一次進步都讓我們向自由邁進一步。”恩格斯的這一判斷,讓我們掂量出文化使者的意義和職責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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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使者的使命在于對兒童的引領,問題是用什么來引領,引領什么。大家會情不自禁地想起知識,想起知識對兒童的引領。杜威持有這樣的觀點,英國著名哲學家懷特海也持有這樣的觀點。但是,他們更重視智慧的發(fā)展。杜威強調將知識的獲得、發(fā)展從屬于智慧的培養(yǎng),從屬于探究的過程。懷特海還更加明確地說:認知教育總得要傳授知識。但有一樣東西比知識模糊,不過它比知識更偉大,在教育過程中居于主導地位。人們把它叫做智慧。也許你可以輕而易舉地獲取知識,但未必能輕而易舉地獲取智慧。由此,我們應當這么去認定教師的使命:將知識轉化為智慧。
轉識成慧固然是重要的文化引領,但文化引領還有更重要的內容。文化的實質是人化。所謂文化是人化,是說文化可以影響人,但人能創(chuàng)造文化。教師和兒童既是文化的體驗者、享受者,更是文化的創(chuàng)造者。所以,文化使者——教師對兒童的引領,最為重要的是,在傳承文化的過程中,創(chuàng)造文化、發(fā)展文化。理論和實踐不止一次地證明,在教師的引領下,兒童是可以創(chuàng)造文化的。他們可以創(chuàng)造純真的兒童文化,可以創(chuàng)造童年詩學。兒童文化、兒童詩學猶如植物的根,幫助他們以至幫助我們共同生長為一棵大樹。值得注意的是,文化是人化這一命題終極的意義和價值,還在于把學校這一“育人的產院”變成教師和兒童的精神家園,變成一塊最安全、最富營養(yǎng)的文化棲息地,讓創(chuàng)造精神和實踐能力在這塊文化棲息地里生長起來、強壯起來。文化使者的這一文化引領,必定在兒童的生活中筑起一塊精神高地,讓他們踮起腳來仰望燦爛的星空。
文化引領使命的討論還應再深入。文化的核心是價值觀問題。魯潔教授對價值作了簡明的界定:“價值是理想中的事實。”③ 價值引領離不開事實,但是,最為重要的應當是在事實中、從現(xiàn)實中,引領兒童去發(fā)現(xiàn)理想的光亮,去追求理想。值得注意的是,當下的兒童認為談諸如“我的理想”之類的話題是可笑的。在他們的價值追求中,理想與財富、享受、娛樂聯(lián)系在一起。在多元文化帶來的多元價值觀前,他們感到困惑,以至產生價值迷亂,無法進行價值澄清。正是在這樣重大的問題前,教師的文化引領、價值取向的指導是多么重要,又是多么緊迫。其實,無論是知識還是智慧,無論是價值澄清還是文化創(chuàng)造,都在教師與兒童特有的關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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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美國最有影響的女人類學家露絲·本尼迪克特在她的著作《文化模式》中,引用北美迪格爾印第安人箴言:“一開始,上帝就給了每個民族一只杯子,一只陶杯,從這杯子里,人們飲入了他們的生活。”這來自草根的諺語,本身就充溢著濃郁的鄉(xiāng)土文化氣息。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獨特的文化、獨特的生活方式。教師,這一“派到兒童世界去的文化使者”,帶給兒童的是全人類的文化,其中,不可或缺的還有民族文化,還有他們自己民族的這只陶杯,這樣他們生活在自己的文化中,在全球化的浪潮中,保持自己民族文化的個性,彰顯自己民族鮮活的生命。
中華民族文化源遠流長、博大精深。中華民族文化就是萬里長城,就是長江黃河,就是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就是那古老的漢字,是那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亮、春節(jié)的鞭炮。中華民族文化像母親微笑的臉龐、溫暖的胸懷、甜美的乳汁。中華民族文化的元素,應植入兒童的心靈,讓他們依偎在母親的懷里,吮吸母親甜美的乳汁,從母親微笑的臉龐汲取無窮的力量。久而久之,這些文化元素會在兒童的心靈里,成為民族的基因,發(fā)育成民族文化胚胎。
我們可以想見,在這個偌大的世界里,中華民族的后代,懷著“鄉(xiāng)情”,帶著民族文化印記走向世界。長大了,無論他們走到哪里,是一個優(yōu)秀的世界公民,也一定是一個永遠的中國人。這不是鄉(xiāng)愁,不是懷舊,而是可貴的文化品格。文化使者擔負著這一重任,可親可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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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前國防部長、哈佛大學教授瑟夫·奈提出了文化軟實力的概念。他是這樣解釋文化的:“謙卑的強權,通過吸引別人而不是強求別人想要達到的目的,這就是文化。”這是對文化的諸多解釋中,最耐人尋味的一個。文化能影響人,文化能改變人,把文化視作“強權”并無不可,關鍵是這樣的強權,其品性是謙卑的,其方式是“吸引別人”而非“強求別人”。在通常意義上講,使者應當友善而非強暴,尊重而非非禮,溝通而非武斷,但是,不講禮儀、違背使者身份的事并不鮮見。我們之所以說教師是“文化使者”,無非是強調教師的教育方式應當是文化的、是人文的、是道德的。
“道德是人類的最高目的,也是教育的最高目的。”④ 教育正是為了這一最高目的,用道德的方式,把最有價值的知識傳授給學生。文化使者的身份印合著這一目的和教育的要義,用道德的方式完成文化使命。我們不妨還是用比喻來作些闡釋。馬斯洛曾經說,如果一個人手里拿著錘子,就有可能把眼前所有的東西都看作釘子,既沒有差異,而且會狠命地用錘子去把學生當作釘子來釘。用錘子釘釘子的方式肯定不是文化的、道德的。這自然會讓我們去想象:教師手里應該拿什么呢?也許是照人向前的一盞燈,也許是扶人而上的梯子。其實,手里拿什么還不是最重要的,心里有什么才是關鍵,還是陶行知說得好:“捧著一顆心來,不帶半根草去。”
文化使者的道德方式,還表現(xiàn)在對待時間的理念和方式上。盧梭曾經有個精彩的判斷:誤用時間比虛擲時間更可惡。盧梭并不贊成虛擲、浪費時間,但他最為反對的是誤用時間——用時間占滿學生的生活,霸占學生所有時空,這樣堵塞了學生心智豐富的通道,傷害了學生的心靈。細細推敲盧梭的這句話,似乎還隱含著這樣的意思:讓學生有自己支配的時間,讓他們根據(jù)興趣去愛好、去發(fā)展,看起來這是“虛擲”,其實是有效、有價值的。顯然,這樣的方式也是文化的、道德的。
文化使者的道德方式歸結起來是尊重、傾聽、理解和對話。尊重像是清晨那第一道陽光,會喚醒兒童的耳朵,喚醒兒童的心靈。馬卡連柯把尊重作為教育的原則。他說:“我的基本原則——永遠是盡量多地要求一個人,也要盡可能地尊重一個人。實在說,在我們的辯證法里,這兩者是一個東西。”傾聽既是一種尊重他人的方式,更是一種品質和智慧。只有傾聽,才能獲得更多的、真實的信息,理智地作出判斷,才會伴隨以理性的情感引導。不善于傾聽,正是教師的兩大毛病——漫不經心和缺乏耐心的反映,因而,我們有必要建構傾聽教育。對兒童教育的失敗往往是缺乏對兒童的理解所造成的。意大利小鎮(zhèn)瑞吉歐創(chuàng)造了最好的學前教育,其成功的秘訣,用瑞吉歐教育的領頭人馬拉古齊的話來說:這是因為我們善于關懷、傾聽和理解。對話是意義溪水的流動,在“你——我”的心里及相互間流淌,最終,我發(fā)現(xiàn)了你,你也發(fā)現(xiàn)了我,于是,我們彼此到達了未知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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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另一個國度里,使者也會遇到一些麻煩,一些棘手的人與事。教育世界里更是如此。作為兒童世界文化使者的教師,在麻煩事前應經受住考驗。
我曾經與江蘇吳江市的特級教師管建剛討論過作文教學革命。我問他:“你最喜歡什么樣的孩子?”他毫不遲疑地回答:“我喜歡頑皮的孩子,喜歡制造麻煩的孩子。因為,頑皮的孩子常常制造麻煩,而制造麻煩的孩子故事最多。”然后,他又補充說:“我要做一個有故事的老師。希望每天下班后都要留下一個故事。”這是管建剛的兒童觀,正是這樣的兒童觀,讓他誕生了自己的作文教學觀,與其說他的作文教學是體系與機制的革命,不如說是他的兒童觀、教育觀的革命。
格魯吉亞教育家、教育革新家阿莫納什維利最喜歡說的三句話:“孩子們,你們好!”“孩子們,你們生活得怎樣?”“孩子們,祝你們一路平安!”他認為,把孩子們的聲音稱作喧嚷聲是不妥當?shù)摹?ldquo;教師應該具有教師的聽覺,以便從這種所謂的喧嚷聲中辨別出在這個兒童樂隊中各種不同音律的樂器所奏來的音響,并使你滿懷著先行聆聽一下這未來的生活交響樂的激情。”是的,兒童常常嘰嘰喳喳,但是,阿莫納什維利說,“誰愛兒童的嘰嘰喳喳聲已經入迷,誰就能獲得自己的職業(yè)的幸福。”是的,頑皮的兒童常常制造麻煩,但是,阿莫納什維利說:“沒有兒童的頑皮,沒有頑皮的兒童,就不能建立真正的教育學。”是的,兒童教育需要紀律,但是,阿莫納什維利說:“兒童紀律的主要特點在于不是去壓制頑皮。”⑤
我們有和阿莫納什維利、和管建剛一樣的體會,那就是:對教師的最大考驗往往是與頑皮孩子的相處。“派到兒童世界去的文化使者”的智慧,在于這一身份規(guī)定所帶來的良好品質,有耐心,有寬容心。教育的藝術就在耐心之中,教育的密碼就在寬容心之中。實踐證明,文化的寬容一定會帶來文化的多元和個性,帶來文化的豐富多彩,帶來文化智慧。也許這就是故事,這就是文化,因為,“文化是一個故事”。我們不難理解,文化使者喜歡故事的原因就在于喜歡文化,創(chuàng)造故事就是創(chuàng)造文化。文化使者正是和孩子們一起創(chuàng)造故事、創(chuàng)造文化、生長起智慧、生長起良好的精神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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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使者擁有豐富的文化,他們用文化來滋養(yǎng)自己的心靈。因此,教師擁有豐富的心靈生活,呈現(xiàn)完整的、高尚的精神狀態(tài)。他們對兒童的引領,不僅僅是在工藝的層面,更不僅僅是技術層面,而是心靈的引導,用心靈的力量喚醒兒童的內心。“師徒是人類古老的共舞舞伴,教學的一個偉大收益就在于它每天都提供給我們重返這古老舞臺的機會。這是螺旋上升地發(fā)展的代際舞蹈。在此過程中,長輩以他們的經驗增強晚輩的能量,年輕人以他們新的生機充實、激發(fā)年長者,在他們的接觸和交流中重新編織人類社會的結果。”⑥ 是的,教師這一文化使者將以文化鑄自己的心靈,為兒童培育、積蓄、增強文化能量,與他們一起創(chuàng)造更加美好的世界,讓古老的舞池和舞蹈煥發(fā)青春的光彩。
(供稿:張潔瓊 校對:張潔瓊 郭彤洋)